第六章-《血色浪漫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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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钟跃民问:“唱什么歌?”

    “《山楂树》怎么样?”郑桐提议。

    袁军说:“《小路》多浪漫,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……”

    周晓白一撇嘴:“没劲,俗了,唱个离别的歌儿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站起来问:“谁看过苏联电影《青年时代》?那里面的插曲很好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兴奋地说:“我看过,那首歌真好,据说是那个演男主角的演员拍电影时即兴创作的,竟然一举成名。跃民,你唱嘛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装模作样地作深呼吸:“别忙,我得酝酿一下感情,唱这类歌得有意境。”

    郑桐附和:“没错,‘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,晓风残月’,就是这种意境。”

    大家都沉默了。

    寂静的山谷,北风在呼啸。清冷的月光洒在连绵的山峦上,给人一种既朦胧又遥远的感觉。他们突然都变得有些伤感,也许是离别在即,舍不得这份难得的友情。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,钟跃民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……

    当年我的母亲,

    通夜没合上眼睛,

    伴我走遍家乡,

    辞别父老相邻,

    当时天色方黎明,

    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程,

    给了我一条手巾,

    她祝我顺风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周晓白紧紧依偎着钟跃民,跟他一起哼唱起来。周晓白唱着唱着,忽然觉得鼻子发酸,她努力想控制住情绪,但没有成功,她在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。

    罗芸的眼中噙满了泪水……

    郑桐也摘下眼镜,轻轻地拭了拭眼睛。

    袁军扭过头去,凝视着洒满清辉的山谷,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……

    钟跃民近来很忙,他要在下乡之前把所有应该做的事安排好。周晓白和罗芸下个星期就要走了,周晓白希望他能多抽出些时间陪自己。钟跃民想起自己还有两个朋友住在医院里,他无论如何要在走之前去医院和他们告别一下。

    张海洋住在铁路医院,他的伤已经好多了,只是心情很沮丧。他觉得这次栽在小浑蛋手里,简直窝囊透了,以前他打架打过无数次,连根汗毛都没伤着过,偏偏这次被小浑蛋捅了一刀,真够丢份儿的。

    钟跃民安慰他:“这不怨你,是你不想杀他,所以就手下留情了,可小浑蛋却没有这种顾忌,这件事换了我,也照样要吃亏。”

    张海洋恨恨地说:“关键是输得太窝囊,丢份儿不说,连这次征兵都错过了,肚子上带个刀口,体检都通不过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给他掖掖被子:“没关系,还有明年呢,你爸是参谋长,你当兵还不是一句话的事。海洋,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?”

    “今年当兵是不可能了,先去插队吧。我们学校是去云南,我正想呢,要是边境管得不太严的话,我想偷越国境去越南找咱们援越的部队。那里打得挺热闹,我爸的一个老部下在那里当高炮师的师长,听说他们师已经打下3架‘鬼怪式’了,我说什么得去看看。你想啊,要是我弄一门双管三七炮,照着美国飞机一通狂扫,肯定挺过瘾的,这比拿弹弓子打鸟儿来劲多了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一听也神往起来:“去缅甸也行,听说缅共的部队特喜欢中国知青,混个三年五载的就能混个师长旅长干干。我们学校有个哥们儿大串联的时候过去转了一圈,这哥们儿其实是玩去了,可见了人家缅共部队的领导,一口咬定是参加人民军的。人家还真信了,当天就发军装发枪,我操,一个新兵就发了一长一短两大件:五六式***和*****,子弹随便打,真他妈过瘾。这哥们儿在那儿玩了一个月,过够了枪瘾又开小差跑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大笑起来,钟跃民开着玩笑:“我是没这个机会偷越国境了,我们学校是去陕北插队,那地方穷山恶水的,和哪儿都不接壤,跑都没地方跑,我算是认命了,以后娶个米脂的柴火妞儿过日子算啦。”

    张海洋笑道:“你他妈能娶上米脂的妞儿就不错了,‘米脂的婆姨,绥德的汉’,听说米脂的女孩子特别漂亮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说:“还是云南好,整个一民族大团结,赶上泼水节,你拎个桶,瞧哪个妞儿漂亮,兜头就是一桶水浇过去,把她浇舒服了,闹不好就跟你走了。不像我们陕北,这手还没摸一下呢,张嘴就要彩礼。”

    张海洋笑得刀口都疼了:“你丫这张嘴真是金不换,将来你在陕北娶不上婆姨,就来云南找我,我发你个傣族妞儿……”

    “等你探亲回来时,给我带个金丝猴儿吧,我准备训练它偷钱包,当个‘佛爷’,哥们儿以后就靠‘吃佛’为生了,即使它偷钱包被抓住,也不会进派出所,谁能跟猴儿一般见识?我顶多落个管教不严而已。”钟跃民在信口开河。

    “跃民,你丫到这儿来是看我还是害我呢?我他妈刀口快被撑开了,你别招我乐了行不行?”张海洋按着伤口忍着笑。

    钟跃民叹了口气:“穷欢乐呗,要不然还不愁死?你去云南转一圈儿,明年征兵又回来了,你爸在台上,你可以撒着欢儿地折腾。不像我,我爸现在还被关着呢,能不能被解放还很难说,我这辈子当兵恐怕是没指望了。”

    这又轮到张海洋来安慰钟跃民了:“跃民,你别说丧气话,人生什么时候都可能出现转机。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你可千万别乱说。听我爸说,最近中央准备解放一大批老干部,听说这是毛**的意思,我看你爸这次有希望。”

    “哦,这倒是件好事,不知道我爸有没有可能被解放。”

    “绝对有戏,你等着吧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有些疑惑地问:“这消息可靠吗?现在不是正清理阶级队伍吗?抓人还抓不完呢,怎么会解放老干部呢?”

    张海洋显得很胸有成竹:“这你就不懂了,清理阶级队伍是为了清除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,你爸又不是异己分子,现在的形势是各级***要成立老中青三结合领导班子,什么是老?就是老干部,可老干部现在在台上的很少,很多都被关着呢,怎么办?我看没别的办法,只能放人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兴奋地站起来:“我得申请去见见我爸,把这好消息告诉他。”

    张海洋嘱咐道:“哥们儿,要保密啊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走到病房门口,张海洋突然低声叫了一句:“跃民……”

    钟跃民回过头来。

    张海洋恋恋不舍地说:“哥们儿,这辈子能认识你,实在是一件幸事,咱们常通信吧,如果你有什么变动,一定要告诉我,多保重……”

    钟跃民和袁军、郑桐一起去买下乡用的物品,他们骑车路过西单十字路口时碰见了杜卫东,他一身标准的顽主打扮,身上穿着一件将校呢大衣,头上戴着羊剪绒皮帽,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牌球鞋。

    杜卫东一见钟跃民就兴奋地喊道:“跃民,好久没见了,你丫最近干吗呢?”

    钟跃民停住自行车向杜卫东打招呼,他突然发现杜卫东身旁有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儿,便奇怪地问:“卫东,从哪儿蹦出个洋妞儿来,是你带来的?”

    杜卫东扭头用英语和洋妞儿嘀咕了几句,那洋妞儿很大方地向钟跃民伸出手,很生硬地用汉语说:“你好。我是爱玛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和洋妞儿握握手回头对杜卫东说:“她还会说中国话?”

    杜卫东笑道:“就会这一句,还是我教她的。爱玛是从巴黎来的,她姨妈也是外文编译局聘请的专家,和我爸是同事,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。她对我说法语,听得我一头雾水,不知道这妞儿要干什么。我说我会几句英语,咱们用英语交谈好不好,她说自己的英语不太好,我说没关系,咱们连说带比画,知道个大概意思就行,就这么着,我们交了朋友。”

    袁军怀疑地问:“卫东,你丫蒙谁呢?这妞儿撑死了也就是个阿尔巴尼亚妞儿,闹不好还是地拉那郊区的农民。”

    杜卫东不爱听了:“哥们儿,你挤对谁呢?爱玛可是正宗的雅利安人种,你仔细瞧瞧她那两只眼睛,一会儿是蓝的,一会儿又变绿了,阿尔巴尼亚妞儿的眼睛能变色儿吗?”

    郑桐插嘴道:“扯淡,哪国妞儿眼睛也不会变色儿,眼睛会变色儿是波斯猫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等人哄笑起来。

    大家说话时,爱玛站在一边看看这个,再看看那个,看样子她很想闹明白这些中国人在谈论什么。

    杜卫东对钟跃民说:“你听说了吗?巴黎那边也闹腾起来了,学生们建起了街垒,警察来了就用大板砖拍他们,法国警察一点儿脾气也没有,哪像咱们,一听说警察来了,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。人家巴黎的学生就是浪漫,街垒上插面红旗,你猜旗子上写着什么?‘要**,不要作战。’街垒里乱套啦,不论是男是女,大家都是战士,绝对平等,看谁顺眼就跟谁睡,打着滚儿地睡,真他妈来劲,这才是革命。跃民,你爸可是老革命了,他参加革命的时候有这么浪漫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,那会儿恐怕素得厉害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,本来我还想学学格瓦拉,到丛林里去革命,后来听爱玛一说,敢情还有这么革命的,哥们儿立马改戏啦,既然都是革命,我干吗不挑挑,选一种适合我的革命?”

    钟跃民问:“这洋妞儿到中国干吗来了?”

    “巴黎那边完事了呗,学生们都回学校上学了,街垒也被拆除了,爱玛对革命的失败感到痛心疾首,她还没玩够呢。后来听说世界革命的心脏已经挪到中国了,中国的学生根本不用上学,不用做功课,每天都在干革命,连警察也不敢来找麻烦,有毛**给戳着呢,谁敢犯葛?爱玛别提多羡慕了,正好她姨妈在中国工作,就这么着,爱玛终于来到中国。她刚一下飞机,就见机场上红旗招展,喇叭里叽里咣当全是革命歌曲,毛**的巨幅画像有几层楼高。你还记得《红色娘子军》里那个吴清华吗?这妞儿经历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根据地,头一眼就看见红旗了,吴清华一下子就把脸贴在红旗上了,热泪盈眶啊,爱玛当时就是这样。我非常理解她当时的心情,可算到家啦,见着亲人了,这是世界革命的心脏啊,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。爱玛想起在街垒里并肩作战的战友们,他们还在暗无天日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受苦受难,她当时哭得昏天黑地,鼻涕眼泪滚滚而下。谁知机场上的警察看她有点儿不对劲,心说,这洋妞儿有病是怎么着,刚下飞机就这么一惊一乍的?看来得好好审查一下,得,这一审就审了一个多月,越审疑点越多,怎么看怎么像是国际间谍,后来要不是她姨妈作保,法国使馆进行交涉,爱玛现在还在号儿里待着呢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等人幸灾乐祸地大笑。

    郑桐说:“这叫热脸蛋贴到冷屁股上,看丫还革命不革命了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笑道:“爱玛没教教你怎么革命?”

    “不好意思,她还真是我老师,第一次见面她就问我,‘我可以住在你家吗?’正好那几天我爸回国了,家里就我一个人。我心说,这法国妞儿怎么自己往我枪口上撞?既然人家开口了,我拒绝就不合适了。跃民,天地良心啊,那天晚上哥们儿别提多绅士了,我把她安排在我妈的卧室里,我睡自己的卧室。我心说,第一天可不能轻举妄动,慢慢地才能水到渠成,这种事儿可不能急,欲速则不达嘛。谁知我睡到半夜,爱玛窜进我的卧室,二话没说,呼的一下先把我被子掀了,哥们儿正睡得迷迷糊糊,身上只穿条裤衩,我这人比较怕羞,连忙坐起来抓过衣服盖住羞处,嘴里还说着‘爱玛,你不要这样,你能不能先出去?等我穿好衣服’哎哟,没用,人家根本不搭话,一个饿虎扑食把我扑个仰面朝天,我挣扎了几下才发现身上仅有的裤衩不翼而飞,当时我把眼一闭,停止了挣扎,心说,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,哥们儿认命啦……”

    钟跃民一伙大笑起来,袁军笑道:“卫东,我们都很同情你,硬是让人家给糟蹋了,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儿。”

    郑桐说: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,不能忍气吞声,告丫的,告丫强奸了你,党和人民会替你做主。”

    “算啦,我还是认倒霉吧,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,紧躲慢躲还是没躲过去,想想都他妈堵心,挺清白的一条身子……”

    钟跃民见时间不早了,便对杜卫东说:“行啦,别侃了,就算失了身也不要紧,慢慢再找机会从良吧。卫东,我们马上要去陕北插队了,你有什么打算?”

    杜卫东说:“我也快回国了,下个月就走,我爸在东京给我联系了预科班,我想准备两年考大学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叹道:“到底是外国人,折腾够了,拍拍屁股就走,还有大学可上。人比人该死,货比货该扔,我们只能去修理地球了,再见吧,卫东,咱们后会有期。”

    杜卫东握着钟跃民的手说:“你们多保重吧,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,中国是我的第二祖国呀,我还真舍不得离开这里,再见,跃民。再见,袁军、郑桐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就要走了,随着离别的日子一天天临近,周晓白恨不得抓紧一切时间和钟跃民待在一起。离别的前一天,钟跃民提出为她饯行,周晓白感动得眼圈都红了,钟跃民对她每一点细小的关怀,都能使她感动不已,甚至有些受宠若惊。她常常奇怪,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没出息?连起码的自尊都顾不上了。

    钟跃民家的客厅里静悄悄的,留声机的音箱里传来柴可夫斯基的《忧郁小夜曲》,两个人的心中都有种淡淡的忧伤在流淌。

    钟跃民和周晓白每人手里拿着一杯红葡萄酒,他们默默地对视着。

    钟跃民举杯道:“晓白,明天你就要走了,我为你饯行,干了这杯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目光迷离:“别干,喝一口,好吗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杯子里的酒没了,宴会就要结束了,可我不想让它结束。”

    两人各自饮了一口。

    钟跃民叹了口气说: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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