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-《血色浪漫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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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罗芸说:“我们在北京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噢,那就是女朋友了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忍不住了:“指导员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我是说,你们是女同志,又和袁军是朋友,那就是女朋友了,可袁军怎么能有两个女朋友呢?再说,部队的纪律你们应该知道,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交女朋友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和罗芸一听便气得满脸通红。

    周晓白嚷道:“你这个指导员怎么这样没水平?部队的纪律是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。”

    “一回事嘛,交女朋友和谈恋爱不就是一码事吗?”

    罗芸耐心地解释着:“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,不是你说的那种女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的意思是,女朋友还可以有很多种,那你们和袁军是属于哪种呢?”

    周晓白来了脾气:“这位指导员,你是从农村入伍的吧,你上过学吗?我想告诉你,你的文化水平不适合当一个政治工作者,因为你连起码的概念都分不清。”

    吴运国也火了:“你这个女同志怎么这样说话?看样子,你们都是高干子弟吧?不然说话不会这么横,我们从农村入伍的同志是没你们城市兵有文化,我告诉你们,我只上过小学,我家三代雇农,家里穷,没机会上学受教育……”

    罗芸一下子抓住他话里的漏洞说:“指导员同志,看你这岁数,也是长在新社会吧?当雇农也是上一辈的事,你可千万别闹混了,共产党分给你们农民土地,你们早翻身做主了,你到哪儿去当雇农?你的意思是不是说,你在新社会共产党的领导下仍然给地主当雇农?这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就是这个意思,诬蔑新社会还存在着人剥削人的现象,一个指导员、连党支部书记、共产党员,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?”

    吴运国镇定下来:“你们要是这样胡搅蛮缠,我只好拒绝和你们谈话。看样子,你们是为袁军鸣不平来了,告诉你们,被关禁闭的军人是不能会见客人的,这是规定,你们请回吧。我会把你们刚才的表现通知你们单位,由你们的领导对你们进行教育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不屑地说:“你爱到哪儿反映到哪儿反映,吓唬谁呢?一个芝麻大的官儿,给你根鸡毛就当令箭举着。”

    罗芸也尖刻地说:“晓白,别理他,瞧他那臭德行,土得浑身掉渣儿,个子比武大郎也高不了多少,一身二号军装就穿得像大褂儿似的,要是有身一号军装就能像面口袋一样把他装进去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盯了吴运国一眼,突然忍俊不禁:“罗芸,你那张嘴可真损,别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开玩笑……”

    两个女兵笑着走了,吴运国被气得嘴唇直哆嗦。

    远处是纵横起伏的黄土峁,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沟万壑密布其间,缺少植被的黄土坡上是星星点点鱼鳞状的小块耕地,天空灰蒙蒙的,山川景物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。

    钟跃民坐在地头,正在读周晓白的信,蒋碧云坐在他身旁用土块轰着牛。

    钟跃民收起信沉思着,蒋碧云静静地注视着他。

    远处传来常贵的喊声:“干活儿啦,干活儿啦。”

    两人站起来,蒋碧云牵牛,钟跃民扶着一具古老的木犁,在黄土地上开出一条深深的犁沟,老牛在慢吞吞地走着,钟跃民用身体的重量拼命压住木犁。天气很热,似火的骄阳直射下来,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,他脸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,浑身湿透,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。

    蒋碧云看了钟跃民一眼,不忍地摘下毛巾递给他。

    钟跃民客气地说:“谢谢,我有毛巾。”

    “别提你那毛巾了,都馊了,你大概从来不洗吧?”

    “今天回去一定洗。”

    蒋碧云把毛巾强塞给他说:“你们这些男生真够懒的,昨天钱志民从我身边过,一股馊味儿熏得我差点儿吐了,至于这样吗,每天洗洗能费什么事?你要真这么懒,回去我给你洗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一听马上就顺坡下驴:“我听说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,把洗涤当成一种娱乐,要真是这样,我想我还是应该成全你。”

    “钟跃民,你真是个无赖,那张嘴简直是翻云覆雨,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变成别人求你,占了便宜还落个做好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真听不出来,你是夸我呢,还是损我呢?”

    “你就当我是夸你吧。跃民,你女朋友给你来信了吧?”

    钟跃民叹了口气说:“准是郑桐这小子告诉你的,他满世界给我宣传,你知道是为什么吗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他在告诉别人,我钟跃民有女朋友了,就别惦记咱这儿的女生了,咱这儿不是狼多肉少吗,多踢出一条狼是一条。”

    蒋碧云笑弯了腰:“你这嘴可真损……”

    钟跃民笑着说:“他的阴谋不会得逞,他大概忘了,是狼就得吃肉,我这条狼能闲着吗?不行,抢,谁抢着算谁的。”

    “得了啊,你别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。”

    “问题是,碗里的暂时吃不着,锅里呢,才3块肉,动手晚了就到了别人嘴里,等我回过味儿来,碗里的又飞了,两边都没我什么事了。”

    蒋碧云责备道:“你看你,流氓劲儿又来了。你女朋友要知道你这么胡说八道,非气死不可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笑道:“你没听说这样的故事?浪迹天涯的游子回到家乡,第一眼看见的都是自己的恋人变成了别人的老婆。”

    “照你这么说,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情了?”

    钟跃民指着黄土地说:“咱们脚下这坡地能种玫瑰花吗?我看不能,只能种高粱、玉米。这环境太恶劣了,漂亮的花朵需要有合适的温度和水分,感情也是如此,需要有个好环境。别人不忘旧情,那是人家有觉悟,咱自己就不能太当真了。”

    蒋碧云吃惊地说:“跃民,你简直冷静得可怕,你的血也是凉的吧?”

    钟跃民显然不愿进行这类谈话,他脱掉了破背心,赤膊站在山坡上,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:

    只要和妹妹搭对对,

    铡刀剁头也不后悔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蒋碧云赞赏地说:“你的陕北民歌唱得真地道,跟谁学的?”

    “杜老汉,这老头儿肚子里没肠子,全是民歌。”

    郑桐从坡下爬上来喊道:“跃民,对面山梁上有一群人,像是知青,还向咱们招手呢,离得挺近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向对面山梁望了一眼,果然看见一群知青打扮的年轻人,他们站的那座山梁和这里只隔着一条深沟。这是陕北的地貌特点,隔着一条沟可以聊天,要想绕过去,起码要走几十里。现在两群知青相距不到100米,从地域上就已经分属于两个公社了。

    钟跃民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,他揉着眼睛略带轻薄地问:“让我看看,有妞儿吗?”

    郑桐说:“有,你看,好几个呢。”

    蒋碧云批评道:“你们怎么这么流氓啊。”

    对面山梁上的几个男女知青正向这边招手,钟跃民终于看清了,一个面容俊秀、体态苗条的姑娘手里举着一把锄头正向这边致意。

    钟跃民一愣,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姑娘不动了。

    郑桐用手作喇叭状喊道:“嗨,哥们儿,是北京知青吗?”

    一个男知青回答:“没错,哥们儿,我们是红卫公社白店村的,你们村有几个知青?”

    郑桐喊:“10个,7男3女,狼多肉少啊,你们呢?”

    男知青回答:“也是10个,7女3男,肉多狼少。”

    郑桐大喜道:“太好啦,赶明儿咱两个村互相匀匀,省得旱的旱死,涝的涝死。”

    蒋碧云笑骂:“郑桐,一上午都没听见你说话,怎么一说起这个就来了精神?”

    钟跃民突然想起什么,也喊道:“哥们儿,李奎勇是你们村的吧?”

    那边回答:“没错,是我们村的,他今天拉肥去了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喊:“我叫钟跃民,替我向他问个好,改日我去找他。”

    那边回答:“没问题,保证带到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扭头对郑桐说:“那个站在高处的小妞儿长得不错,气质也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丫眼睛怎么像雷达似的?随便一扫就能锁定目标,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?”

    钟跃民向对面喊:“嗨,那位站在高处的女同学,我见过你。”

    姑娘清脆的嗓音远远飘来:“可我肯定没见过你,男同学,你能不能来点新鲜的?这话太俗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喊道:“对,是俗了点儿,那咱换种说法,你去什刹海冰场滑过冰吗?听说过钟跃民没有?”

    姑娘回答:“我不会滑冰,钟跃民是谁?是个流氓吗?”

    钟跃民语塞,郑桐和蒋碧云笑起来。

    那姑娘又在喊:“喂,怎么不说话了?刚才是你唱歌吗?”

    “是我,唱得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一般,业余水平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扭头对郑桐小声说:“快给哥们儿捧捧场。”

    郑桐马上心领神会喊道:“喂,女同学,我们这哥们儿可是文艺界老人了,两岁就演过电影,正经的童星。”

    对面传来姑娘极富感染力的笑声:“我看过你演的电影,演得真不错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对郑桐小声说:“这妞儿大概认错人了,还真把我当童星啦。”

    郑桐笑道:“趁热打铁,你就抡开了吹吧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喊:“我演过好几部电影,你看的是哪一部?”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演动画片里那个穿着屁帘儿的人参娃娃?”

    两边的知青都哄堂大笑。

    钟跃民倒吸一口凉气:“哟,这妞儿的嘴可够厉害的。”

    蒋碧云笑道:“这下碰到对手了吧?”

    钟跃民站起身来:“喂,北京老乡,到了陕北就按陕北规矩,对歌怎么样?”

    姑娘的声音从对面传来:“好啊,你先来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挑逗地唱起来:

    要吃砂糖化成水,

    要吃冰糖嘴对嘴。

    知青们大笑。

    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:

    一碗凉水一张纸,

    谁坏良心谁先死。

    姑娘的歌声一出口,石川村这边的知青们大吃一惊,这嗓子绝对是专业级的。

    钟跃民不肯示弱,又唱道:

    半夜里想起干妹妹,

    狼吃了哥哥不后悔。

    姑娘的歌声马上就接过来:

    天上的星星数上北斗明,

    妹妹心上只有你一个人。

    钟跃民唱:

    井子里绞水桶桶里倒,

    妹妹的心事我知道。

    姑娘回唱:

    墙头上跑马还嫌低,

    面对面站着还想你。

    钟跃民唱:

    阳世上跟你交朋友,

    阴曹地府咱俩配夫妻。

    郑桐嚷道:“跃民,你这也太快啦,一会儿工夫就成夫妻了。”

    姑娘的歌声突然高了八度:

    一碗谷子两碗米,

    面对面睡觉还想你。

    那边的男知青哄起来:“得,都睡上啦……”

    钟跃民喊:“喂,女同学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秦岭。”

    “好名字,祖籍是陕西吧?”

    “关中人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喊:“秦岭,我能去你们村找你吗?”

    秦岭开玩笑道:“可以,不过要自带干粮。再见,人参娃娃。”她的身影一闪,消失在山梁后面。

    郑桐回味无穷地说:“这妞儿,真他妈是个小妖精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秦岭消失的山梁。

    蒋碧云不知何时走了。

    一辆炮塔上涂着103号码的坦克孤零零地停在坦克训练场上,坦克的炮塔在缓缓转动,袁军坐在炮长的座位上,他的眼睛紧贴瞄准镜,手在摇动方向机,坦克的炮管由高向低在调整角度。

    袁军自言自语地喊道:“前方500米,发现两辆t-62坦克,延发引信***,装填炮弹,是,炮弹装填,直瞄目标,是,目标直瞄。”

    他将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在一棵小树上锁定,嘴里喊道:“预备——放!轰!嗯,干掉了。”

    同班的王大明爬上坦克把头探进座舱口说:“袁军,没的玩了是不是?我老远就看见炮塔在转,一猜就是你在玩呢。”

    袁军发着牢骚:“咱们的坦克干吗不装上双向稳定系统,那样锁定目标就容易多了,人家苏联的t-62上都有了。还有,这100毫米口径的线膛炮也该淘汰了,应该装上125毫米口径的滑膛炮……”

    王大明笑道:“袁军,你禁闭室还没住够吧?又开始发牢骚了,小心指导员听见,你小子就是这张嘴惹事,本来昨天的实弹射击你上去两发两中,打得不错,这一说怪话,又完了,连个表扬都没你的,你小子值不值呀?”

    袁军说:“扯淡,在我听来,表扬和放屁是一码事儿,无所谓。你以为我想在部队干一辈子?告诉你吧,哥们儿只要服满3年兵役就立马儿走人,回去找份工作,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什么的,小日子就过上啦。我跟这破坦克较什么劲,到时候你们在坦克里打炮,耳朵被震得嗡嗡响,我在炕头儿上打炮,隔三岔五地生孩子,为咱部队将来多增加点儿兵源,这多有意义,这么说吧,到时候谁叫我提干我跟谁急。”

    王大明四处看看说:“我操,你还真够猖狂的,人家做梦都惦着提干,就你小子惦着回家生孩子,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你们北京兵怎么都跟大爷似的?”

    袁军钻出坦克说:“我先预祝你将来提干顺利,部队太需要你们这样的人了,都哭着喊着不愿意回去,看来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了,这我也就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王大明不理会袁军的挖苦,说:“对了,我差点忘了,昨天我去医院看病,碰见一个女兵,她问我认不认识你,我说我们是一个排的,她问你最近表现怎么样,我说这你得问我们指导员,你猜她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肯定没好话。”

    “没错,她说,你别跟我提你们那个王八蛋指导员,长得还没3块豆腐干高呢,只配当坦克兵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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