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-《血色浪漫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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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郑桐抬起头来:“你丫才有病呢,我只不过懒得当俗人罢了。”

    蒋碧云笑道:“别看你们平时睡在一个土炕上,其实你们谁也不了解他。”

    曹刚说:“我看你也未必了解他,你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当然了解他,要不然我能看上他吗?郑桐,还有个好消息,也许你比较感兴趣,县教育局在招聘中小学教师,插队3年以上的知青都可以报名,不过要经过统一考试和面试才能录取。”

    郑桐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光来:“真的?这倒是个好消息。”

    蒋碧云得意地对知青们说:“你们看,这是有病的人吗?还是我了解他,他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,和你们这些俗人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郭洁不以为然地说:“我操,我们是俗人,他是什么?是圣人?”

    蒋碧云大声说:“离圣人恐怕还有段距离,不过,他肯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……”

    黄昏时,郑桐和蒋碧云并肩坐在石川村后的山梁上,这是当年钟跃民和秦岭见面的地方,钟跃民走后,这里成了郑桐和蒋碧云幽会的地方。

    暮霭中的黄土高原显得凝重、苍凉,如血的残阳斜照在纵横起伏的山峁上,放眼望去,天地浑然一体。不远处的山坡上,放羊的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《山丹丹花开红艳艳》:

    山丹丹那个开花哟,

    红艳艳。

    咱们那个哥哥回家走,

    哥哥回家走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郑桐和蒋碧云每次幽会话都不太多,两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无言地坐着。这些年郑桐在疯狂地读书,在外人看来,郑桐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书呆子,这类书呆子有个共同的特点,就是对身边发生的事不闻不问,似乎进入一种痴呆状态,很容易被人当成精神不正常的人。有一次过年,知青们包饺子,郑桐却坐在院子里看书,曹刚等人想捉弄一下这个书呆子,就把饺子全部吃掉,根本没给他留。郑桐看书一直看到天黑,忽然觉得饿了,于是走进伙房找饭吃,曹刚说:“你不是刚吃完饺子吗?”郑桐一愣,马上说:“哦,对不起,我忘了。”说完就上炕睡觉去了。这件事在知青点成了经典笑话。当时蒋碧云去公社办事不在知青点,回来后听说了此事,她和曹刚大闹了一场。

    蒋碧云感觉到,这些年郑桐的书没有白看,他在思索着什么,他的思想正在发生一种深刻的、近乎涅槃式的蜕变,他的脑海中时时闪现着思想的火花,对人生和命运产生了一种深邃的感悟。面对郑桐的这种变化,蒋碧云既欣慰又惶恐,她不知道这对郑桐来说,是好事还是坏事。

    郑桐终于打破了沉默:“碧云,我想去县教育局试试,你同意吗?”

    蒋碧云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领说:“我和你一起去,我想我当个小学教师还是可以胜任的。”

    郑桐说:“我想教中学,语文、历史、地理,教这些课我都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你自学了这么多年,终于有了用武之地,我真为你高兴。”

    郑桐的眼睛望着远方,沉思道:“知识……真是个好东西,它能使人清醒,使人大彻大悟,就像漫漫长夜中的火把,给你光明,给你温暖;在你进入一种境界以后,世俗的东西就不太重要了,你无暇去考虑物质生活的富足与贫困,你获取知识,是为了进行一种思考、一种自我完善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你在思考什么、完善什么?总之,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?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当年陈寅恪在悼念王国维先生的悼文中提到独立之精神、自由之思想,这真是一种极高的境界,令人高山仰止啊。”

    “郑桐,难怪他们说你怪,连我都快不认识你了,你思考的问题中有什么具体的东西?”

    郑桐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:“以史为鉴,历史是一面镜子,现实中的一切都能在历史中找到参照。我在想,人类大概是最不长记性的一种动物。那天傍晚,我就坐在这里看书,我看的是《第三帝国的兴亡》,我看着看着突然猛地抬起头来,发现太阳正在下山,西边的山峁上洒满了落日的余晖,天地都是金灿灿的,像是在燃烧。面对如此辉煌的落照,我竟然感到周身寒彻,就像掉进了冰水中。历史的画面何其相似,我想起了1966年的‘红八月’,那个记忆中的8月,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一种鲜红的色调,它不是红旗、红袖章、红语录本的颜色,而是受难者的鲜血……那个骄阳似火的8月,映入眼帘的,到处是鲜血啊。为什么会这样,这发生的一切都有些什么理由呢?难道我们这个民族天生就以杀戮为乐事?在这短短的1个月时间里,整个民族的理性都到哪里去了,一个人疯狂了可以原谅,但一个民族疯狂了,失去理性了,这个民族就是不可原谅的……”

    蒋碧云震惊地搂住郑桐:“天哪,你想得太出圈儿了,不要再想了,你的胡思乱想太危险,你该不是想故意表达一种深奥吧?”

    郑桐仿佛沉浸在一种意境中,他目光迷离地凝视着远方,嘴里在喃喃自语: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我是肉体的诗人,

    也是灵魂的诗人。

    我占有天堂的愉快,

    也占有地狱的苦痛。

    前者我把它嫁接在自己身上使它增殖,

    后者我把它翻译成一种新的语言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蒋碧云听出来了,这是惠特曼的诗。郑桐曾说过,他最烦的就是徐志摩、戴望舒这类的诗人,他们的诗句甜腻腻、哼哼唧唧的,很容易使男人阳痿。他喜欢惠特曼的《草叶集》,那才是饱含着理性的诗,是男子汉的诗。

    郑桐似乎是在说梦话: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啊,我的灵魂,

    我们在破晓的宁静的清凉中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归宿。

    我的声音追踪着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,

    我的舌头一卷就接纳了大千世界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郑桐凝视着暮色沉沉的黄土高原,宝蓝色的苍穹上,一钩残月已经升起,信天游的歌声飘零处,衰草凄迷……

    蒋碧云迷茫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,耳边传来郑桐低沉的声音: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我把自己交给秽土,

    让它在我心爱的草丛中成长,

    如果你又需要我,

    请在你的靴子底下寻找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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