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愿苍天佑我,战无不胜-《明川有知夏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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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月色很好,映亮了车厢,温夏在厉泽川探身进来的瞬间,抓住他的衣领吻住了他。

    嘴唇冰冷,但舌尖是热的,绕过齿列,探向深处。厉泽川从来不是一个被动的人,短暂的愣怔过后,他很快掌握了节奏。温夏的呼吸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变化,她尝到了极淡的烟草味,还有薄荷糖的清凉。

    很累,但是睡不着,温夏枕着厉泽川的肩膀,碰了碰他的喉结,小声道:“老实交代,对我动心是在什么时候?”

    厉泽川闭目养神,嘴角弯出淡淡的笑:“两年前。”

    在未分别之前,他就已经动了心,可惜母亲的死敲碎了他所有傲骨,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,又怎么敢触碰爱情。

    温夏抬起头,看着他,目光湿润:“在青海的两年里,你有没有想过回去找我?”

    厉泽川侧过头,两个人的视线碰在一起,一个湿润,一个纯黑。喉结缓慢滑动着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格外低沉:“你来之前,我填了休假申请单,等巡山任务结束,就回去看看,看看我妈妈,看看我喜欢的姑娘,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,有没有被人欺负。来青海两年,我总梦见她,梦见我们初见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温夏的睫毛上沾着泪,瞳仁湿得发亮,她泄愤似的咬住厉泽川的颈侧,含混不清地道:“只发了一条短息就消失不见,你知道急得快要发疯是什么滋味吗?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,问过了所有能问的人,一有时间就往墓地跑,想着能不能在你妈妈的坟前看到你……”

    厉泽川觉得像是挨了一刀,疼得厉害。他解开外套拉链,将温夏的手按进怀里,紧贴着心脏的地方,他道:“不会再有下一次了,我保证。”

    温夏把眼泪悉数蹭在厉泽川的衣服上,她咬着嘴唇,声音低沉且坚定:“别想甩掉我,这辈子,我就跟着你。不论去哪儿,我都跟着。”

    厉泽川品出了这句话里的另一番含义,我会跟着你,无论生死,都跟着。

    他身上背着三条命,自己的,温夏的,还有不知性别,但已经定了名字的厉念西。

    所以,无论多难,他都得活下去,好好活着。

    星星亮了一晚上,第二天果然是个好天气。车队早早上了路,朝卓乃湖的方向前进,同时注意沿途的动向,尤其是车辙。

    气温渐渐升高,冻结的烂泥开始融化,装载着给养的车陷了一次,用绞盘拽上来,行驶不到三百米,又陷了一次。连凯气得直骂,厉泽川拍拍他的肩膀,示意他省些力气吧。

    将车拽离开泥沼,诺布跑到背风的地方小便,突然又急匆匆地跑回来。连凯玩笑道:“前后不到两分钟,也太快了,尿裤子了吧?”

    一群人跟着笑起来,诺布涨红了脸,径自跑到厉泽川面前:“桑吉哥,我看见印子了,车印子。”

    有女同志在,诺布不好意思就近方便,跑得远了些,发现了那道印子。风很烈,沙尘席卷起来,将车辙覆盖了大半,再晚一些,可能就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
    柯冽趴在地上细细观察,轮胎花纹呈块状,一般用于越野车,车胎之间距离很大,是泥地胎,适宜恶劣的地形环境。车辙三轻一重,有一个轮胎是新换的。当地人不会这么讲究,要么是游客,要么……

    厉泽川当机立断,追!

    路况太差,车速提不上来,越过一面较大的缓坡,车辙已经完全被风沙覆盖,消失不见,线索断了。

    连凯停下车子转了一圈,什么都没发现,诺布气得眼睛泛红,厉泽川亦是面色沉郁。他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,突然转头,朝某个方向看去,众人追着他的视线一同遥望。

    目之所及,皆是迷眼的风沙,呼啸着吞没荒原。程飞嘲笑了一句:“厉警官这是魔怔了吧,一惊一乍的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的同时,视野里出现一个黑色的光点,光点渐渐扩大,显露出形状—是一辆带背箱的小货车。

    厉泽川看了程飞一眼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是眸光凛冽。程飞尴尬地移开视线,同时握紧了拳头。

    巡山队群狼一般扑上去,将货车逼停。柯冽最先冲出去,枪口隔着挡风玻璃瞄住卡车司机的脑袋。司机吓坏了,从驾驶室里摔出来,倒在地上,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。

    厉泽川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来,寒声道:“干什么的?”

    那人一身藏民打扮,面相苍老,看上去已经年过天命,干裂的嘴唇颤抖着,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,像极了做贼心虚。

    厉泽川早就没了耐性,抬手一挥,连凯迅速绕到货车的后面。

    小货车极其破旧,仪表盘都是坏的,除了喇叭不响,哪里都响。背箱门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子卡着,连凯抽出棍子,打开摇摇欲坠的车厢门,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,男孩,也是藏民打扮,见连凯气势汹汹地冲进来,怔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车厢里还摞着几个麻袋,鼓鼓囊囊,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连凯让孩子下车,交给诺布看着,他抽出短刀将麻袋划破,雪白的粉末瞬间飞散出来,用刀尖挑起一点送入嘴中,然后“呸”的一声吐掉。

    连凯叹了口气,收起武器走到厉泽川身边,贴着他的耳根,小声道:“驮盐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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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青海地区有不少盐湖,一种盐度很高的咸水湖,气温升高水分蒸发,在地表留下厚厚的盐层。经常能看到蓝色的湖水外围镶嵌着白色的边,如同精心烧制的瓷器,那道白边就是盐。所以,采盐也是当地人的传统营生之一。

    可没有哪一种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,盐也一样,过分开采会对盐湖资源造成极大危险,所以当地政府颁发了采盐证,只有拿到采盐证的人才有资格采盐,其他的一律视为偷盐盗盐。

    这片土地所面临的问题不止盗猎那么简单,草场退化、气候变暖、过度放牧,还有形形色色的污染,都是亟待解决的大问题。

    人类已经给这片土地,这颗蓝色的星球,留下太多创伤。

    司机和孩子并肩站在一起,司机驼背驼得厉害,跟孩子差不多高,面上看像是祖孙。

    柯冽收起武器,退了回去。厉泽川眯起眼睛,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,道:“有证吗?例行检查,麻烦拿出来。”

    司机怔了怔,满眼无助。诺布用藏语翻译了一遍,司机嗫嚅着,粗黑的大手垂在身侧,反复揪弄着衣角,看起来无比可怜。

    厉泽川放轻了语气:“身份证总有吧?”

    方问情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,快门声分外刺耳,司机满脸惊恐,抬手将男孩拦在身后,慌乱地用藏语解释着什么。

    温夏完全听不懂,诺布道:“他说老婆死了,牛也死了,孩子已经三年没上学,查出来脑袋里有个瘤子。他是第一次干这个,就想挣点钱给孩子治病。要枪毙的话,枪毙他就行,别碰孩子。”

    男孩听见“枪毙”两个字,“咚”的一声跪了下去,作势要叩头。温夏离他最近,连忙把他扶起来。行动间,她注意到孩子的手,关节处裂了好几道口子,其中一道深得可怕。

    用这样一双手去采盐,温夏想象不出,该有多疼。

    温夏随身带着消炎软膏和纱布,她握住孩子的手给上了些药。诺布连忙用藏语交代了几句,意思是他们只是例行检查,不会伤害任何人,但无证采盐是违法的,他们要到保护站去接受处理。

    司机安静下来,无措地立在一边,看着温夏给孩子上药。温夏的手指很漂亮,白嫩纤长,绕着同样雪白的纱布,如同舞蹈,男孩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,垂低了脑袋不肯抬头。

    包好伤口,温夏将剩下的药膏和纱布一并塞进男孩口袋,让诺布告诉他,两天换一次纱布和药,尽量不要碰水。

    司机拿出身份证,温夏瞄了一眼,这个看起来年过天命的男人其实刚过四十,他和那孩子也不是爷孙,而是父子。

    温夏莫名觉得心里头堵得厉害。

    巡山队需要派出一辆车,押着父子两人去五道梁保护站接受处理。扎西是本地人,听得懂藏语,经验也足,能应对突发情况,于是主动请缨。厉泽川点头应允,突然伸手将温夏拎出来,推过去,道:“你也跟去,路上有个照应。”

    温夏怎么可能不明白厉泽川的意思。小货车轮胎上的花纹不是块状,他们先前看见的印子,并非来自这辆盗盐车,危险还在潜伏,随时可能爆发。

    一旦她进了五道梁保护站,扎西会想尽办法把她留在那里。

    温夏“啪”的一声甩开厉泽川的手,力道极大,抽红了厉泽川的手背。厉泽川抬起头,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一起,他看见温夏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笃定和冷静。

    温夏道:“我说过,我只跟着你,你在哪儿我在哪儿!”

    厉泽川抿起嘴唇,眸光一时变得复杂。温夏转身往车上走,走到一半又停下,回身看着他,道:“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等待的人,无论你把我扔在哪里,我都能找到你,然后给你一巴掌!”

    说完,温夏坐进悍马的副驾驶,关门时异常用力,发出巨大的声响。

    厉泽川摸摸鼻子,眼睛里却有笑意。

    真不愧是他的女人。

    温夏坐在悍马的副驾驶上,看见厉泽川将巡山队的成员聚在一起说了几句话,几个人都开始摸口袋。扎西押着父子俩上车,厉泽川往司机的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,司机先是一愣,紧跟着膝盖一弯就要跪下,被连凯拦住。

    风声送来几个人的话音,温夏隐约听见一句—拿去给孩子看病。

    厉泽川上车时,温夏戴着护目镜在假寐。太阳升起来,温度有点高,她松开外套的拉链,露出一截细细的锁骨。厉泽川想摸她的脑袋,她头一偏,躲了过去。

    厉泽川捏着她的下巴把人拉过来,冰凉的唇印上她的锁骨,低声道:“当着大家的面掉我的脸,我是不是应该罚你?”

    温夏闭着眼睛,冷哼:“要钱没有,要命不给。”

    厉泽川笑着捏了捏温夏的耳垂,他的脸上有阳光,还有淡淡的温柔。

    温夏想起什么,抬手在厉泽川腰上戳了一下,道:“这个月津贴又没了吧?做好人的成本可真高!”

    “回头我把工资卡给你。”厉泽川趴在方向盘上,笑着道,“爷们挣钱,女人管账,这才像个家。”

    温夏气笑了:“谁要做你的管家婆!”

    厉泽川把护目镜推上去,摸着温夏的脸,低声道:“不做管家婆,那就做老婆吧。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很柔,温温地扑在温夏身上,胜过了世间所有情话。

    温夏叹了口气,心下想着,有些人啊,只用一个眼神,就能让你输掉一生。

    巡山队的车再一次上路,这次他们碰上的不是陷车,而是风暴。

    下午三点,起了大风,乱沙碎石统统被吹卷起来,疯狂地砸在车窗玻璃上,哗啦作响,车身被吹得微微晃动,有翻车的危险。程飞吓坏了,在对讲器里狂呼救命,厉泽川扯过对讲器吼了一声,让他闭嘴。

    连凯道:“不能再往前走了,万一风沙吹进发动机就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柯冽的声音平静如水,他道:“能见度太低,贸然前进迷路的可能性很大,一旦风把痕迹抹掉,扎西回来会找不到我们。”

    厉泽川拿出指北针大概辨别了一下方向,道:“跟我走,这附近有一户农家,先去暂避一下,等风停了再上路。”

    所谓农家就是一个有些低矮的小房子,墙体用泥巴混着碎石块垒成,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,显得异常渺小。屋子外是一圈土搭的院墙,院门口拴着一只牛犊般大小的大黑狗,狗听见引擎的轰鸣声,发了疯似的吠叫着,尖牙龇在嘴唇外,十分吓人。

    纯正的藏狗多半都有熊的血统,个子很大,毛皮黑亮,凶狠又忠诚,忍饥耐寒,是看羊的一把好手。

    屋子的主人是位头发斑白的老阿妈,穿着看不清原色的旧藏袍。她听见动静,开门张望,见一群高大健壮的汉子堵在门口,又戴着护目镜,吓了一跳,狗叫得更凶。厉泽川摘下护目镜跟老阿妈打了声招呼,阿妈认出他,笑起来,招呼众人进屋避风,顺便呵斥了大黑狗一句,不许它叫唤。

    大狗十分听话,立即不叫了,转了几圈之后原地趴下。

    一行人在门口抖干净身上的灰尘才迈步进去。屋子里摆设很简单,只有一个佛龛和几样老旧的藏式家具。老阿妈招呼着众人坐下,点起炉子烧水煮茶,一边忙活一边介绍:“去年我儿子放羊时遇见了暴风雪,要不是厉警官救他出来,怕是命都要没了,真是太感谢厉警官了。我就这么一个儿子,没了他日子可怎么过!这不,儿子跟媳妇去镇子上卖羊皮了,留下孙子孙女和我一道看家。”

    厉泽川蹲在炉子前帮老阿妈烧火,火光映在他脸上,暖意蔓延。他笑着道:“那都是我该做的,更何况每次打您家门口路过,我都过来蹭大饼吃,一口一个感谢,反倒生分。”

    牧民多用干牛粪做燃料,易燃、无烟,还没有难闻的气味,方问情看了一眼便远远躲开,露出嫌恶的表情。

    茶水烧好,老阿妈双手捧着,一杯一杯地递到众人面前,态度谦卑且和善。

    屋里光线很暗,刚一进去几乎什么都看不清,过了一会儿温夏才发现,角落里的羊皮垫子上蹲着一个小男孩和一只绒毛都没褪的小藏狗。

    小男孩三四岁大,脸颊黑红,亲密地搂着小狗的脖子。他大概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,瞪大了眼睛,神情惊恐。温夏从口袋里翻出两颗牛奶糖,剥了一颗放在孩子嘴里。奶糖很甜,甜的东西总是招人喜欢,孩子立即笑起来,握着温夏的手,带她去摸小狗的脑袋。

    温夏这才发现小狗不太对劲,精神萎顿,气息虚弱,还有发热的迹象。

    老阿妈道:“一窝八只狗崽子,个顶个的精神,只这一只,吸不动奶,总是吐,都快满月了,还没小鸡崽长得大。”说罢,摇头叹息。

    程飞“啧”了一声:“养不活就扔了吧,窝吃窝拉,味道可真恶心!还把病狗跟孩子养一起,有没有点卫生意识啊。”

    这话一出口,老阿妈立即变了脸色。

    高原地区环境恶劣,藏狗这种忠诚与凶狠并存的动物,时常被牧民当作是家庭的一员,和自己的孩子一样。

    厉泽川看了程飞一眼,道:“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!茶不够烫?堵不上你的嘴?”

    “怎么说话呢!”程飞眉毛倒竖,嚷嚷起来,“我说得不对吗?那是只病狗啊,跟孩子放一起养着,缺心……”

    不等程飞把话说完,一道暗色流光自厉泽川手中飞出,紧贴着程飞的耳朵“嘭”的一声钉进墙面,扬起一小丛灰色的细土。待尘埃落下,温夏才看清,是一枚纯黑的菱形小刀。

    连凯慢吞吞地走过去,握住刀柄将小刀拔下来,在程飞面前晃了晃,道:“看见没?开了刃的,稍稍偏一点,你的耳朵就保不住了。多干活,少说话,记住没?”

    程飞吓白了脸,厉泽川不再理他,回身问温夏:“能救吗?”

    温夏道:“新生犬败血症,还有轻微的酸碱平衡失调,问题不大,先打一针抗生素吧。”

    说话的工夫,诺布已经把温夏的医药箱从车上搬了下来,递过去。厉泽川在诺布的圆脑袋上揉了一把,笑着道:“你倒机灵。”

    静脉注射效果最好,温夏怕小狗乱动滚针,把小家伙包进羊毛垫子里,用麻绳松松捆着。

    温夏突然停下动作,自言自语着:“好好的狗,怎么被我裹得像个巧克力甜筒?”

    一群人挨个过来看了一眼,都笑了。老阿妈笑得尤其开心,握住温夏的手,眼睛里映着融融暖意,道:“谢谢你啊,姑娘。”

    屋子里人多,炉子烧得又热,温夏脸上微红,眸子亮晶晶的,分外好看。厉泽川觉得心跳有点快,他正想帮温夏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,木门“吱呀”一响,一道清脆的笑声递了进来:“奶奶,你看谁来了!”

    挂在门上的布帘向上一挑,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藏族女孩,乌黑的头发用彩绳编成小辫,眉毛很浓,说话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。姑娘身后还跟着一个人,身材修长,大衣的帽子扣在头上,脸埋在层层阴影里,看不清楚。

    温夏一眼认出那人是谁,脸色大变。不等她抽出藏在靴筒里的格斗刀,老阿妈的小孙子摇摇晃晃地跑了过去,一把抱住那人的腿,含混不清地喊着:“哥,抱!哥哥,抱抱!”

    那人弯腰将孩子抱起,行动间帽子掉回到背上,桃花似的眼睛先露出来,然后是眼尾处的泪痣,鼻翼上的鼻环换成了鼻钉,银色的,光芒熠熠,和浓烈的眸光混在一起,透出狷介的味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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